她乡世界


她第一次离家远行来这座北方城市的时候,是冬天的清晨,坐了一趟慢行火车。车厢满载着一群昏昏沉沉的人,闭着眼,皱着眉,蜷着手脚,东倒西歪,单是看着都感觉肌肉酸痛。她拎一只大行李箱上车,拼尽全力塞到座位下面。那时候天还早,晨光暗淡,透出森森寒意。过了一会儿,太阳升起来了,阳光照进车厢里,是一种懒洋洋的温暖与明亮。有列车员开始推销竹炭牙刷,一口伶牙俐齿,好像一旦错过就是终生遗憾。一两个乘客受不得这聒噪,又或是被那话语所蛊惑,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来。不多时又有列车员推着装满零食的铁皮小车慢慢地穿过狭窄的走道,嘴里念着“啤酒饮料矿泉水,花生瓜子八宝粥!让一让哈!”经此一闹,残存在旅客身体里的睡意终于消失了,整个车厢骚动起来。她从背包里拿出耳机,倚靠在冰凉的车窗上,一直看着外面。起伏的山田与水塘慢慢变成了一望无涯的麦地,熟悉的家乡风物渐行渐远。很久之后她也还记得,那一天的天色发白,像洗过多次历经沧桑的一块旧布料,低低地垂挂在天上。

离家的第一餐饭是在火车上。到了中午,她旁边的中年男人拿出一桶面,撕开一条火腿肠扔进去,接了开水来泡着。浓缩汤包化开后散发出一阵浓郁而鼓舞人的香气,香辣牛肉或者其他什么,一时间让她也觉得饿了,便很珍重地从随身背包里取出一只保鲜盒来,里面满满地码放着两层水饺。两种馅,绿皮的是野菜猪肉,白皮的是黄瓜虾仁。那是她走之前父母为她准备的。一开始她嫌麻烦,说一种馅就很足够。那时母亲在和面,把野菜里攥出的汁水揉进面里,揉成一个绿色光滑的面团。她边揉边说,这有什么麻烦,上车饺子下车面嘛。现在隔了一天,饺子都凉透了,她倒一些开水进去,不一会儿香味很矜持地飘散出来。旁边坐着的人都很艳羡,嘴里吃着面包或泡面,眼神控制不住地向她饭盒里瞟。她感到一种幸福和伤感杂糅在心底,蒸腾的水气冒上来,熏得眼眶都开始发热了。


她到这座北方城市,第一感觉是冷,第二感觉是干。寒风凛冽犹如刀割,嘴角干裂出一个新鲜的小口子,都不流血,只是疼。在搬到公司的员工公寓之前,她住在一家很便宜很潦草的小旅馆里勉强度日。一间没有窗户的屋,除去一张床,立在床尾的一只柜子,并一台小彩电,就一无所有。晚上睡觉,她锁好屋门,把行李箱立在门后,好添一点安全感。夜半能听到隔壁房间陌生男人的呼噜声,外面的露天台球厅噼啪的击球声,还有通宵营业的练歌房传出的荒腔走板的歌声。她知道这里不太平,让人害怕,但她要俭省。所幸这小旅馆的老板娘待她友善,让她自觉潦倒之余多少有一点情感上的慰藉。

老板娘五十多岁了,但是精神足,做事情也麻利爽快,虽不是本地人,但八面玲珑如鱼得水,周围的人都唤她一声刘姐。除了小旅馆,还在门前的空地上支起一个棚子,四周围着红塑料布,里面只容得下两张长桌、四条长凳,角落里安放着灶台和锅碗瓢盆。她第一次进这个棚子吃饭,是因为屋里的电暖气烧坏了,她冷得没办法,只能哆哆嗦嗦地去找老板娘。那时快晚上八点,天早已黑透了,她远远看到那个红色的棚子,因为里面亮着灯,整个棚子也像一盏孔明灯,又像一团火,发着红色的光,在呼啸的风里飘摇,好像随时可能被刮飞到天上。一时间她就像着了魔,也许是太冷了,让她心神恍惚,骨子里都在渴求温暖,驱使她一步一步地走了进去。

那晚她吃了一大碗面,面上盖着满满的白菜,四五片火腿和一只金黄的鸡蛋,热气腾腾,还浇了两勺辣椒油。一开始她并不知道吃什么,甚至不知道有什么。刘姐说,不如你吃一碗炝锅面嘛,热汤热水的多舒服。我这里还剩一颗白菜心,最嫩了,正好煮进去,我做的白菜炝锅面好吃的不得了!刘姐没夸张,真的好吃的不得了。小棚子里虽只有三四个人,因为地方小,却也不觉得冷清。有两个男孩子在喝酒,染着几绺黄头发,穿着棒球衣和露着洞的牛仔裤,无比成熟世故的姿态,搭配一副仍显稚嫩的面孔。还有穿着工装的年轻女人,外面套一件厚外套,脸上妆容精致,脚踩黑色的细高跟皮鞋,露出穿了丝袜的洁白的脚背,坐在角落里就着一盘少油少盐的土豆丝喝白米粥,边吃边看手机。坐在这个棚子里,她恍惚有一种漫天风雨中寻着了容身之所的庆幸。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,闻着日积月累的油烟气,不知不觉把一碗面吃得精光,手脚一点一点地热起来,身体里的血液像冰消雪融的河流,又开始了欢快的流动。


开始实习后,她每天的午饭晚饭都在公司解决,时间不长就吃遍了周围的地沟油豪华套餐,心里腻烦得很。有时候看着浓油赤酱的盖饭,很怀念南方菜的清鲜平和,两相比照,顿时就一点胃口都不剩。这样忍耐了一段日子,她决定买一只电炖锅,自己熬汤喝。

这个想法让她兴致勃勃,好像自己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。每天下班后,她便不再争分夺秒百米冲刺一般去赶公交,而是绕道去菜市场走一趟。走这半个小时,在电脑前坐了一天的身体才终于伸展开,不再那么沉重滞涩。她小幅度地仰着头,一面活动酸痛的颈椎,一面看灿烂的云霞在远处的天边逶迤成一道奇幻的光影,看那个沉默的,散发出一种柔情脉脉的光芒,随时就要消失在静静矗立的高楼大厦之中的,太阳。那神性的光辉让她着了迷。慢慢地,看得久了,她能感知到自冬至过后,白天在悄悄增长,给人一种错觉,好像上天垂怜,平白给城市里心浮气躁的人多留出一点宝贵的时光。她为自己幼稚的想法笑了,却也感到一种平和而宁静的喜悦。

她熬汤的时候,什么蔬菜都往锅里放。早上出门上班前,先把海带和香菇洗净后泡在水里,等到傍晚回来,加几叶大白菜,切成丝的豆腐皮,切成片的白萝卜、黄瓜或者杏鲍菇诸如此类,再放大半只梨,有时也买一只鸡腿切碎焯水去沫后丢进去,或者撒一小把海米。最后加少少的一点盐和生抽,炖一个多小时,至汤滚开,咕嘟咕嘟地冒着泡。这样滚烫地喝一碗,煮得酥烂的蔬菜也一并吃掉,味道很鲜甜,让人深感幸福。


就这样日复一日,度过了最难熬的冬天和繁花似锦的春天。来年夏天,她已经是另一番气象,能够游刃有余得跟一群朋友坐在街边的烧烤摊上喝啤酒吃烤串,在孜然和辣椒面的香气中说说笑笑毫不拘谨,甚至于口音都有了些微变化,开始像一个本地人。生活圈子也在变,过去因机缘偶合而聚在一起的朋友,渐渐疏于联系,说散就散了。曾经的彼此扶持,参差龃龉,亦随风而逝,偶尔想来有一种惘惘的惆怅。多半年时间,她在这座原本陌生的城市搭建了全新的生活,像平地起高楼,一砖一土从无到有,又像置之死地而后生,她佩服自己的勇气。如今她和这座城市羁绊已深,就像她的第二个故乡,每认得一条道路,识得一个朋友,获得一种新体验,都像在游戏中解锁一道关卡。她感觉自己在一点一点趋近柳暗花明的一刻。如果将来离去,定然也会有诸多不舍吧。原来这世上的万千事物,时间的巨轮自会证明其真正的价值,有些光华一瞬,却又转眼随风;有些轻柔入梦,只留一个模糊倩影;但还有一些长留心中,化成了生命温情的底色。


盛夏的一天傍晚,她跟朋友们在一家小饭馆吃过饭,时间还早,夜晚还长,于是一群人漫无目的,晃来晃去,一直走到海边。夜色沉沉,涛声阵阵,远远望见四周高楼灯火明灭。朋友买了烟花,拿在手上细长的一只,有人说叫滴滴金,还有人说叫电光花。点燃后发出很轻的声响,光芒四溅,像擎着一颗闪烁流金的星子。他们很自发地围拢成一个圈,从四面八方挡住呼啸的海风,把烟花聚拢一处,一时间光芒大盛。那天的海边很热闹,有人在弹吉他唱歌,一把好嗓子,一首温柔的民谣,唱得情真意切。那一刻她感到包容,像一滴水汇入大海,是一种皈依的喜悦。

再围拢一点吧,她想,谁叫我们来自五湖四海,却又有缘在这异地他乡萍水相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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