破碎 Part 6
家盛曾做过一个荒诞的梦。
他梦到自己置身山崖，穿着一身探险家的装束。阴暗的山谷里是回旋的气流，发出沉痛的呜咽。他小心翼翼地沿着陡峭的山崖往下爬，如履薄冰。只是一个刹那，他脚下一滑，瞬间就感受到了下坠的速度和狂风的力量。身体迅疾地劈开山谷里的空气，心里好像有一列火车呼啸碾过，脑海中白光一闪，宛若霹雳闪电。他想：完了。完了。这恐惧声势浩大匆匆来袭，并滋生出悔意。最后一刻，他拼尽全力喊出来，那是无意义的呐喊。一切都应该结束了，可怪异的是他又忽然站在门前，手里拿着钥匙。丹青听到开门声抬起头来对他说：“你回来啦。快洗手吃饭吧。”她穿着围裙，把热气腾腾的饭菜放在餐桌上。温暖的黄色灯光下，她的姿态是一个温良贤惠的好妻子的样子。他想，他是对不起丹青的，为了他，她甘愿在这小小的厨房里洗手作羹汤。也许一辈子就都这么过了，可他怎么没有想到她生活的枯燥呢。
这个梦也许折射出了陈家盛隐藏的期望，即在他铩羽而归后还能获得家人的原谅和温暖。可是他怎么可能不付代价的远走高飞，一回头他过去拥有的一切就重新回归呢？
这终归只是一个梦罢了。
这个世界每天都有人在挣扎。为了金钱，为了权利，为了爱情，为了自由……他陈家盛是一个，但是他觉着自己和别人不一样。他是为了自己的心。这么多年过去了，他终于想放纵一回听听心底的声音，想自私一次为自己一个人而活。他能听到那些声嘶力竭的呐喊，关于生活真正的意义，关于他心里尘封多年的，纯粹的热爱。它好像一株早已奄奄一息的植物，他只给了一束阳光，它就心满意足地绽放出了全部的生命力。用它的枝叶去撩拨他，让他更加跃跃欲试，左右为难。他挣扎过了，但是他忽略一点，庸常的生活已经渐渐磨光了他的能量。他早已不够年轻，不够勇敢，不够强大。他有了责任，有了顾虑，习惯了翻来覆去三思后行。
所以，陈家盛最终也没能和蒋丹青离婚。也没有人会相信这对模范夫妻曾经也经历过这种可怕的挣扎。事实上，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，他再也不会有机会与她离婚。不仅是因为这样的失败只能有一次，他算是元气大伤，懒得重整山河。还有更重要的原因——他们后来有了孩子。
当他第一次在医院听到孩子嘹亮的哭声，消毒水的味道忽然异常浓烈，让他感到鼻腔堵塞，眼睛酸痛，情不自禁地想落下泪来。那时他才知道，原来世界上还有这样一种浓烈的情感。孩子会是他生活的又一道枷锁，他与丹青婚姻关系的双保险，他将变得插翅难逃。即使这样，家盛还是在看到他的第一眼感受到一种沉重的震慑。那时候他的孩子闭着眼睛，全身皱巴巴的，皮肤发红，像一只小猴子，长得一点儿也不好看。他身上流着我的血，他想，我得为他付出一切。
也是在那一瞬间，他才心甘情愿地败了。他手举白旗，臣服于生活脚下。除此之外，他心底里很感激丹青送给他的这个小生命。这种感激就够他们彼此相安无事互敬互爱地过很多年。他想，我的孩子，我不能让他再过我这样的生活。可是这孩子究竟该过怎样的生活，他心里有很多种设想，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确说出一种。他感受到一种隐秘的希望和若有似无的悲怆。
至此，属于他陈家盛的辉煌时代算是过去了。
其实他的辉煌时代，早就过去了。
End.